2019年在上海体验出租车司机的经历,夹在黑桃文 学性非常浓的岁月间,有一种粗粝的诗味。对此,黑桃 是这样形容的,“我熟练地开车前行,像轻轻摇动一艘悠 然的船,摆渡着这座城市与我有缘的乘客。”与之结缘的,是恍若等待戈多的逃单女(《一个女人去教堂》),是沉没 于太平洋百货的怨婴之歌(《宝贝对不起》),是盘旋在魔 都云雾间的青龙(《龙柱之谜与澳大利亚》)……这些幽暗 船客,浮浮沉沉,若隐若现,凝聚成洋泾浜英语、华北 方言、导航提示音与老克勒发蜡香气杂相交融的魔都云 雾。独属于现代都市的诗性,对,我想说的正是本雅明的 巴黎。
关于困扰我许久的那份痛苦,我曾经找到过答案。 那是庞德(Ezra Pound)说的,“Fundamental accuracy of statement is the one sole morality of writing.”(陈述的基本准 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准则。)庞德的话总有些绕,但基 本上是准确的。他的意思是说,叙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故事足够结实。当然,这个真实,既是现实层面的真实, 又是潜意识的真实。如果没有黑桃引领,我可能永远注意 不到那对按图索骥的东北夫妻暗自 神伤(《上海欺负人》), 听不见出走孟津已大半生的台湾老者发出“李先生”的陌 生腔调(《八旬老人》),难以体会错位的对话中濒临爆发 的激情(《突然的爱情》)。我可能与他们多次擦肩而过?
但首先我必须得有那对精准的耳朵,必须坐在那个恰如其 分开展近距离侦听的主驾上。坦率地讲,我有些嫉妒:像 旧木船上的老渔夫,正在嫉妒崭新邻船上丰硕的渔获。
所有人类发明的巧计,可能都有毒。比如,虚构。虚 构固然美丽,但它的美丽是化合物,是化妆品,是遮蔽。 由虚构撑起来的小说,正无可挽回地走向它的终点。我喜 欢“笨重”的故事——笨重者有力,力量来自真实,来自 于黑桃克制到木讷的叙事风。他隐身,只记录、不发言, 以如此拙笨的方式展示如此“繁花”的上海众生相。慢悠 悠地第三遍沉浸,我想起了伊朗导演阿巴斯,他 在《十段 生命的律动》中展示了一种“捕捉真实”的独特技巧:仪 表台上的摄像仪记录了女出租车司机车厢内的十段长镜 头,“以一种极度非知识分子的方式,为电影带来新鲜感 和重量”。
幸运的是,我们手中这本书容纳了更丰富的长镜头。 角色更复杂,角度更多元,更有韵味。黑桃纯以白描记 录拒绝催婚的可爱女孩(《戴渔夫帽的女孩》),将无限情 伤深埋上海的武汉姑娘(《握不住的沙》),东山再起的山东大哥(《江桥批发市场》),过度熟化的一群男童(《黑童 谣》),中英双语吵架的精英青年(《起跑线》),迹近速写, 不少故事却隐藏着令人久久感喟的“前史”。他们吐露往 事的瞬间,应该有一股遏不住的激情吧?当然,推开车 门,谁都会立即带好面具,在人潮人海中继续扮演既定的 角色。
近年来,陈年喜、杨本芬、王计兵、胡安焉、范雨素 的作品昂首大步跨入文学殿堂,广受读者的关注,我对 《我在上海开出租》也同样抱有信心。“素人写作”为何动 人?李敬泽一语挑明:“非虚构是在真诚和真实两个意义 上的承诺。”因为这些“素人”的文字一字一句皆从泥土中 来,都带着亲历者的体温和心跳。因为他们劈开了坚硬的 茧房,几乎是头顶着摄像机抵近底层在为我们直播,极具 现场感。这种“双重意义的承诺”,既是为我们读者,也 是为他们自身。正因如此,这样的文字天然具备更野性、 也更充沛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