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当然是地主的,我侬贫下中农还做得起啊? 土改的时间,民兵拿他牵到天井里枪毙了。有两个崽,自己找 了块空地,搭了间茅棚子住。房子就分到我屋里了,但不是归 我一家所有,比如那间厢房,是分给另外一个人的,去年我二 兄才拿它买下来。”
妈妈说:“哦,是地主恶霸的房子,剥削劳动人民血汗 建的,怪不得这么好。”
他们很快结婚了,新房就是这间阴暗的屋子,床上叠着 崭新的枕头,枕套上绣着葵花朵朵,金黄耀眼的花盘,碧绿的 葵叶,一轮通红的太阳光芒四射,象征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 旁边绣着一列飞扬跋扈的红字: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切都花团 锦簇,但并不能驱散屋子的阴霾。黑漆漆的半截楼,布满鼠洞 的地板,灰扑扑的衣柜,油漆斑驳的椅子,隔着岁月朝他们 窥望。
每天晨光熹微,妈妈就爬起来,要去大队上工。爸爸也只好跟着起来,打着呵欠,推出二伯的自行车。他必须送一 送,因为金顺大队在七八公里之外,要先越过一段三公里左右 的煤渣路,两边都是稻田,一望无际;村庄三三两两,散落其 间,像青草丛中一堆堆狗屎。不通车,三公里之后,才是柏油 路,有公交,要坐五站,费用一毛五,来回就是三毛。这可不 是一笔小数,何况来回颠簸,很不轻松。
送当然也只送煤渣路那段,碰到爸爸早晨一二节有课, 送这点路也没时间。于是他们商量,要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 题。男的说:“在金塔街租得到房子不?”
女的答:“罗细贱屋里有一间小偏房。” “几多钱?”
“没问,五块钱一个月应该差不多。”
“那你就问一下,五块钱可以考虑租下来,能再便宜些 当然更好。”
从此妈妈不再来回跑,罗细贱家,离妈妈的娘家,步行 只要三百米,她每天上工下工,再也不用急匆匆赶路。在娘家 吃饭,本来也并没有分家。爸爸则留守城南,隔三差五进城和 妈妈团聚。
那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所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妈妈给 我喂饭,她小心翼翼跟我商量:“我肚子痛,你自己吃好不 嘛?”
我喉咙里哼唧:“不好,要喂。”
“我当真肚子痛。”妈妈把碗放下,抚着腹部呻吟。 我哭了:“不好,要喂。”
她捉过我,按到自己膝盖上,手掌没头没脑扇向我的屁 股,但没有效果。我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只好再次将我扶正, 端起碗,舀起一勺饭,塞进我嘴里。罗细贱的娘听见,过来 问:“崽呀,哭什么嘛?”
妈妈说:“老娘啊,我肚子痛哦,可能要生了哦,你帮 我去叫一下我爷我娘嘛。”
老太婆答应了一声:“好哦,崽啊,大冷天生崽,可怜 哦。”迈起两只小脚,摇摇晃晃,像一只母鸡,往我外婆家 跑。正是初春,春寒料峭的夜晚,我外公挽起一辆板车,像运 生猪一样,把妈妈送进了南昌第二医院。当天深夜,又一个可 怜虫,我的妹妹出生了。
带着两个孩子,这样租住下去究竟不是长久之策,本来 就穷,还要付房租。经过一番商议,爸爸带着一帮乡巴佬亲 戚,像蚂蚁搬家,用独轮车、双轮板车,从城南乡下络绎运来 了一些砖瓦,附着妈妈娘家屋子的外墙,搭建了个小房子。
小房子总共大约不到二十平米,铲成两间。靠北的那 间,放着些箱笼杂物,一块麻石上,搁着她的赤脚医生药箱。 卧室是靠南的那间,离马路只有十几米,好在那时车流少,晚上更是几乎见不到汽车,听不到什么喧哗。房子的地基极低, 湫隘潮湿,一到下雨,就变成泽国。有一次我看见她抱着一个 大木端桶 ,弯腰舀着雨水,奋力往外泼。两个裤腿高高卷 起,小腿肚子饱满有力,大约因为短,肌肉都挤到一块去了。
“该死的鬼天气, 一 日到夜就晓得落雨,硬是落去 死。”她抱怨道。
我说:“你的小腿肚怎么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别人的 有这么大?”
她不好意思地一笑:“还不是矮得。我本来哪会这么矮 嘛,你看看你太公 [2] ,你那些舅舅,阿姨,哪个不是好高一 个,就我矮。我是老大,没足月份生下来的。我娘说,生我的 时候,还在逃难的路上,日本人的飞机在天上轰炸。又没有 吃,不晓得几可怜哦,要不然哪会长这么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