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床上,总要妈妈讲故事,但她只会讲一个故 事:门闩子和门搭子是两兄弟,有一天,他们的妈妈去外婆家 做客,回来已经是夜晚,走在半路上,碰到一个野人,就被野 人吃掉了。野人没吃饱,冒充妈妈回家敲门。门闩子睡在楼 下,一开门,也被野人吃掉了,手指头咬得咯吱咯吱响。门搭 子睡楼上,问:“妈妈妈妈你在吃什么?”野人说:“在吃从 外婆家带回来的萝卜干。”顺手就丢上去一截。门搭子一看, 什么萝卜干,是哥哥的手指。吓得要死,赶紧把墙角一桶桐油 往楼梯上倒。野人吃完门闩子,还没饱,爬楼梯去吃门搭子, 爬到一半,脚打滑摔死了。门搭子就大声唱歌:“天呐地呐, 野人吃我亲姊妹诶。天呐地呐,野人吃我亲姊妹诶。”邻舍们 都被吵醒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一起烧起火把野人煮着吃了。
连听了三个晚上这故事之后,我强烈抗议:“你怎么只 会讲这只故事,门搭子为什么要唱歌?妈妈和哥哥被吃掉了, 他为什么还要唱歌?他不能好好说话吗?不晓得几难听。”
她只好改讲自己的家史。
“我屋里原先是岗上刘家的 ,我太公听说叫刘一贴,就 是有一种祖传膏药,不管什么病,一贴就好。日本鬼子来的时 候,一家人逃难,才搬到这里。那时间啊,这旁边尽是庙。我 爹爹 [1] ,也就是你太公给人家当大师傅。大师傅啊,就是炒 菜的。他学会了炒菜,吃得苦。庙里的大和尚好喜欢他,拿了 一栋房子给他住,让他帮忙看管庙产。那只庙啊,不晓得几 大,半日都走不完。庙里的老和尚,好喜欢写字画画,墙上挂 满了毛笔字画;他也好喜欢细伢子,我每次去,都要给我吃点 心。庙里有一间房,放了好多棺材,都是一些有钱人,夫妻双 方,有一个死了,先不埋,存到庙里,等另一个也死了,一起 埋。还有一些当官的外地人,屋里有人死了,也不埋,等官做 完后,运回老家再埋。也有一些外地人在这里做官,死了就埋 到这里。解放后修柏油马路,庙都拆掉了,就剩马路对面那只 塔。我屋里也搬了,外公现在的房子,是政府赔给我们的。墓 啊,都挖掉了哦。”
“那么多棺材,你不怕啊?”
“怕哦。有一次,我跟元生两个人跑到庙里玩,他比我大两 岁,突然一把抱起我,拿我搁到一副棺材上,自己就跑掉了。 我的魂都吓脱了。元生就是我三爹的孙子,他的女菊花、金 花,你认得的。你那只太公,重男轻女,反而拿我骂了一餐。”
“太公这么坏啊?”
“是哦。我跟你现在一样大,就日日要到地里去摘草喂 鹅,屋里养了好多鹅哦,下好大一只的蛋,一只有鸭蛋的两只 大,有鸡蛋的三只大。有一次一伙坏细伢子唆使我说:‘你屋 里好多鹅蛋,偷两个出来煮了吃唦。’我这只人老实,马上跑 回去,偷了两只鹅蛋,就在野地里煮。你太公不晓得听哪个说 了,跑得来,一巴掌打得我滚了几丈远。那只老棺材,你说他 可怜?他走得动的时候,不晓得几凶哦。屋里那么多鹅,都是 我喂大的,下了那么多蛋,我偷吃一只都不行。他身体不晓得 几好,六十多的时候,还拿你外公追得围到屋跑。”
她又说起看电影的事:“电影都不准我看,但我就是想 看。庙还没拆掉的时间,我们还住在庙里的老屋里,周围都是 坟山,好长的草,比人还高。夜晚跑到城里去看电影,回来要 经过一堆坟山,好多坟里面埋的还是生生鬼。生生鬼,生生鬼 就是生崽没生出来死掉的妇女,听老人家说,那是世界头上最 凶的鬼。我每次跑过那些坟,都差点吓脱了魂。又怕,又喜欢看,《锦上添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野火春风斗古城》 《渡江侦察记》,都是那时间看的。”
我问:“街上这些人家,当时也住在坟山里啊?”
“他们,鬼晓得是从哪阴间里搬来的乡下人。我都不认 得,都是拆了庙之后搬来的。”妈妈轻蔑地说。
她说着说着,语速逐渐降低,随即悄无声息。我则辗转 反侧,想象那时寺庙的院墙外,坟冢累累,树木参天,蓬蒿蔽 路,各种动物巢穴其间。又想起寺庙里一堆堆的棺材,想到自 己将来一天也会死,也会被装进棺材,埋入地下,从此再也看 不到这个世界,又恐惧又伤心。我摇晃妈妈,没有效果;再次 摇晃,很用力,这回她终于爬到了梦乡门口,听我讲述完这个 忧虑,含混不清地应付道:“不要紧,等你死啊,还不晓得 要几久哦。” 随即脑袋一歪,又坠回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