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是哦。你住在城南大队?听说蛮远哦。”
爸爸想,不远我他妈的找你,又矮,小学还没毕业,就 这样还能做赤脚医生,不晓得要害死几多人。他说:“是哦, 那明日你还继续在金顺大队做事?”
“什么明日?”妈妈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结婚以后。”
“哦,你说怎样就怎样,户口迁到你们城南大队也 行。”
爸爸想,迁到城南大队,那不成了脑膜炎。他说:“我 们国家,子女户口随母,你还是留在金顺大队比较好,虽然说 也是农村户口,但毕竟属于郊区,地方也好,就在城里,还 发粮票。”
“毕竟。”妈妈回味了一下这个词,说:“这是什么意 思?”
爸爸怔了一下,迟疑道:“毕竟,就是好歹。” “哦,好歹属于郊区。意思是还不错?”
“差不多吧。”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文化,第一次听到这 只词。听说你是学堂里的老师?”
“是哦。”爸爸回答,“赤脚老师。”
妈妈说:“也蛮不错哦。我这只人,最怕读书了,读过 一年半私塾,手心都被老师打得青痛,看到老师就怕。”她的 眼光中充满崇敬。
他们绕着八一公园,转了一个圈。妈妈不时地看看旁边 围栏内姹紫嫣红的公园,但男乡巴佬对之视而不见,因为进去 要花两分钱的门票,两个人就是四分,太奢侈了。一会儿,他 们又转回了东门,已近中午,旁边一家国营馆子店门口排起了 长龙,排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双手高举着钱和粮票叫嚷:“一 碗肉丝面,一碗肉丝面,对,啊,就放那一点子肉啊?多放点 子唦。”服务员回答:“放几多肉,国家有规定,不是你想吃 几多就有几多的。”那人说:“国家,国家有几多事要管,会 管你放几根肉丝?你硬是扯卵蛋哦。”服务员说:“我扯卵 蛋?你就不说自己事多。到底吃不吃哦?不吃靠边站,不要挡 到人家——底下。”他指着后排那个。
妈妈停住了脚步,望着人群,咽了一口唾沫。爸爸觉察 到了什么,赶紧说:“我的脚踏车是借我二兄的,他下午要 上班, 必须按时还。我先走了。”说着已经飞身上车,没入 前方一条小巷,眨眼没有了踪影,像一只受惊的蟑螂。
妈妈呆呆站着,嘟哝了一句:“看样子,是一只铁公 鸡。不过蛮高,也蛮有文化。”又嘟哝了一句,“毕竟。”
爸爸推着自行车,走过天井,支起车,迎着大家询问的 目光,说:“好矮,硬是一只地梭梭。”
大伯母说:“又没看上啊?你好挑哦。”
爸爸说:“哪个说了没看上嘛。”
过了几天,他把妈妈带回了城南家里。那是一栋老宅 子,青砖灰瓦,大门门券皆用红条石砌成,足有三四米高,两 扇木门也因此显得巍峨巨大。门前还搁着两个红石的墩子, 不知当时派什么用场,也许上面曾经蹲坐过石狮,但已了无 痕迹。
妈妈站在门前,对爸爸说:“这么大的房子!你屋里是什么成分哦?”
爸爸说:“中农。其实应该算贫农,我小时间穷得连短 裤头都没有穿,哪有资格当中农嘛。”
婆婆本来满脸笑容,听到这话,有点不高兴:“没有短 裤头穿的时间,你还在穿开裆裤。这家家户户,哪个细伢子不 穿开裆裤,哪个穿裤头?”
爸爸尴尬地笑了笑,不说话。妈妈仰起头,说:“这两 扇门好大,看得人头昏。”
接着,他们去参观爸爸分到的小屋。那是整栋宅子里面 积最小,也是位置最靠后的一间。虽然铺着地板,但经历多年 沧桑,色泽黯淡,木质磨损,萧然残破,看不出有油漆过的痕 迹,也不知道本来如此,还是已被岁月的脚步磨光。隔三差五 能找到一个老鼠洞,黑咕隆咚,手电筒也照不到底。走在上 面,传出一阵阵空洞的响声,仿佛鬼魂在地板下奔驰。
妈妈四处张望,说:“好暗。”又仰头看着阁楼,“这 半截楼有点子吓人,跟有鬼在上面吃饼样的。”
爸爸说:“你胆子这么小啊?毛主席教导我们,敢同 恶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再说,这世界头上,哪有鬼 嘛。”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爸爸继续介绍:“我大兄那间房,就没有阁楼,面积也大一些 ,家具也精致一些,椅子背上都镶满了彩色玻璃,还 有好几只彩色的瓷瓶。”
“精致?”
“就是做工好。”
妈妈笑:“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都不同的。这栋房子 原先是哪个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