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初,二十五岁的爸爸正焦急寻觅着配偶,他知 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乡下,大家都要在交配的最佳年龄迅 速结合,错过这个村,就很难有那个店。何况,除此之外,他 还有生理需要。
好在媒婆很多,很快爸爸就去了相亲。有人给他介绍了 一个三店大队的女人,住在三公里外。他上午精神抖擞出去, 中午沮丧地推着二伯父的破自行车回来,分开迎上来叫唤的 鸡,踏着一地的鸡屎,穿过天井,将自行车支起,拍了拍裤 子的灰尘。
婆婆 正坐在灶边煮饭,用火钳夹着一小捆一小捆的干稻草,塞进炉膛,火光照亮了她半边皱巴巴的脸,红彤彤的, 色调温暖,好像一幅古典油画的局部。看见爸爸,她马上站起 来,急切问:“怎么样嘛?”
天井对面,大伯母身材肥硕,牛高马大,挺着个大肚 子,手里捏着一块抹布;二伯母则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正要 喂奶,一个乳房还耷拉在外面。她们都停下活,期待地看着爸 爸,眼神询问同样的问题。
爸爸的脑袋像摇头电扇那样转了一圈,说:“你们都看 过《鲜花盛开的村庄》唦?”
“前几日球场上还放过,哪个会没看过嘛。”大伯母 回答。
爸爸说:“那只女的,长得就像电影里头的六百工分 哦。”
这是个典故,来自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面 女主人公身强力壮,和男人一样挣六百工分,是社会主义新农 村建设的模范典型。
“六百工分几好啊,吃得,做得,娶过来,事事都不要 你操心。”大伯母说。
“那是蛮难看哦,太胖了嘛。”二伯母表达了不同 意见。
爸爸说:“就是这话啰,硬是看不过眼哦。”
婆婆有点失望:“算了算了,再等下,我不相信,像你 这样长长大大,又有文化,会找不到人。”
过几天,大伯母的一个亲戚来了。 一踏进门槛,老鼠似 的四处张望,兼大呼小叫:“金妹啊,你活得蛮不错哦。贵旺 老实,不但是只闺崽子,还有一份国营工厂的正式工作,城 市户口,又事事都听你的。你硬是命好哦,这一生世,硬是 赢得了哦。”又摸摸我堂兄的头:“小林啊,在新家还不错 吧?你记到,要拿这里当自己屋里哦,以前的爷[1] ,要抛 到二十五里外去哦。”
大伯母打断她:“是哦,是哦,你这么厉害,不如再帮 我屋里一个忙嘛。”
“说这样的话,亲戚头上,这么客气做什么哦。”
“我屋里三叔,你晓得唦,今年二十五岁了,你给他介 绍一个女崽嘛。”
“金龙是不,还没说人家啊?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包在 我身上,我这里就有现成的一只。我屋里老头,你晓得的,大 队派他去城里金塔街推粪,租住在金顺大队一家人屋里,那家 人家里有个女,属鸡,也没嫁人,比金龙小一岁,蛮能干,还 当过女民兵排长。现在在村里做赤脚医生,是学雷锋积极分子。虽然也是农村户口,但人家落的地方好,不种谷,只种 菜,住在金塔街,门口一条好宽好大的柏油马路,人来人往, 汽车不晓得几多。还跟你城南这里样的?尽是煤炭渣滓路,骑 只车子跑到来,隔夜的屎都要颠出来。一到夜晚,路上没有一 只人毛,鬼打得人死……你问下三叔有兴趣不,要是愿意,我 就联系他们见一面。”
大伯母说:“这么好的条件,哪晓得人家看得上我侬乡 下人不啦?”
“人家那只女崽什么都好,就是没读过几年书,拖到现 在,一门心思想找个有文化的。你三叔不是读过中专啊?现在 又是小学老师,话不定谈得成哦。”
“听起来蛮好,那就劳烦你介绍一下啦。”婆婆放下手 中喂鸡的碗,隔着天井插嘴。
三天后, 一对乡巴佬男女在八一公园门口见面了。男乡 巴佬上身穿一件洗得褪色的褐色中山装,下身穿一条同样褪色 的绿色军裤,脚蹬一双解放鞋,人瘦得像根干芦苇,划根火柴 就能点着,而且烧不了两分钟。他推着一辆二八载重车,车身 黄泥星星点点,车杠和车把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红色塑料,前 后两个车毂中间,还套着自制的彩色塑料装饰,毛茸茸的,但 不可爱。女乡巴佬身量矮小,乘船坐车似乎永远可以逃票。两 个人一高一低,走在柏油马路上。爸爸推着车,走了几步,主动搭话:“你住在金塔街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