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都是如此了,每天我妈来接我俩放学,吃完 晚饭,听我妈讲一会儿故事,周浩森来了,周炎再跟他一起 回家。
周浩森要给生活费,我妈坚持不要,周浩森就不时给我 们家拿来一些野果、野兔之类的山货。那时候红星厂效益已 是一落千丈,工人工资发不全是常事,总拿瓷器抵。我们家 餐具几乎全是红星的,红星瓷器做工精良,质地好,周浩森 自己不舍得用,都送了过来。
我从没见过周炎的妈妈,后来才知道,她妈妈生她时难 产没了,周浩森只好申请去看大门,把家搬去门卫室,边工作边照顾周炎,直到她上幼儿园。
1987 年,我五岁,和周炎上大班。寒假的一天,周浩 森把周炎带到我家,说要去趟南边,拜托我爸妈照顾周炎一 段时间。周浩森去了大概一个月,过完年,有天深夜,悄悄 来了我家,他遇到了麻烦,涉嫌倒卖国有资产被警方通缉。 周浩森在我家阁楼藏了三天,三天后,他自首了。那案子还 上了迷雾河台晚间新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结果,周浩森站 在被告席,头发剃了,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背对我们,看 不到脸,站得笔直。他判了六年,因表现良好,在监狱待了 五年,周炎也在我家生活到十岁。
幼儿园到小学,我和周炎都是同班同学,她从没问过爸 爸在哪儿,不需要,周围人时刻提醒着她是劳改犯的女儿, 老师们忽视她,四邻街坊对她指指点点,班上女孩团结一致 孤立她,男孩们更是用尽心思挖苦她,嘲笑她。
周炎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也只有她,我对和周炎以外的 人做朋友没有半点兴趣,每个挖苦嘲笑周炎的第二天肯定可 以在铅笔盒里发现一只千足虫或者癞蛤蟆,每当他们吓得鬼哭狼嚎,我就邀功似的看向周炎,她却不以为意,继续看书 写字。
对别人的欺负,周炎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越这样, 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有天放学回家,有人从楼上浇了周炎一 盆水,我冲上楼,人早不见了。我看着浑身湿透的周炎,又 生气又心疼,满腔怒火没处发,干脆往自己头上倒一盆水, 周炎看我狼狈样,居然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最让周炎开心的是每天晚饭后的故事时间,尤其夏天, 我们一人搬一根小板凳,坐在满是花香的院子里,听我妈讲 故事。
周炎来我家后我妈讲历史故事最多,周炎爱听,直到现 在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喜欢童话,却对审判 苏格拉底、烧死布鲁诺这种故事听得入迷,还问个不停。那 天我妈讲到焚书坑儒,我听得满头雾水,周炎问,外国也这 样吗?我妈想了想,说,嗯,就像纳粹,他们做了很多很多 坏事。周炎又问,什么是纳粹?我妈说,就是坏人。你们 长大以后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知道了吗?我和周炎点 点头。
周浩森入狱的五年里,我家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1989 年初,我爸带一名新警着便服乘中巴从迷雾河前往永义办案,途经粉笔岩,车内三名匪徒掏出利刃实施抢 劫,我爸二人因办案需要各随身带了一把满弹的五四式手 枪,两人举枪示警,匪徒却提刀朝他们冲来,我爸坐最后 排,新警位置更靠近匪徒,开枪时人卡了壳,眼看匪徒刀已 举起,我爸果断开枪,最终击毙两人,击伤捕获一人,不 幸误伤一名同车群众,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很久才救 回来。
那以后我爸脾气变得更暴躁了,好不容易回趟家也是 阴着一张脸,我只要稍有差错免不了挨一顿打。我爸打我不 分场合,我又很没骨气,哭很大声,在邻居面前早已尊严全 无,在家他出手更重,我妈和周炎帮我求情,他就把我关到 里屋收拾,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在他从没打骂 过周炎。
那年我妈生了病,总咳嗽,很少再给我和周炎讲故事, 家里失去了以往的快乐,院里花草也日渐枯萎。
1990 年,冬天,我妈走了,我们生活彻底变了样。那 两年刑案高发,我爸工作更忙了,多数时候只有我和周炎在 家,要吃饭只能自己做, 一开始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缺盐少 醋,炉子灭了得自己劈柴生火,没摸着窍门,弄得屋里浓烟 滚滚,消防队都来了一趟。后来我们就可以搞定一切了,洗 衣,做饭,换灯泡,甚至学会了捏煤球,捏完煤球两人成了大花脸,看着对方哈哈笑。那两年虽然辛苦,却是我们最自 由的一段时光。
1992 年春,我父亲把一个审讯时挑衅他的强奸杀人案 嫌犯打得不像样,因此被记大过,调离刑侦,不再经常出 差,我们也结束了自由自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