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木兰秋狝的这个“狝”字,本义就是秋天出猎。根据《周礼》 记载,上古之时,君主四时出猎,讲究的是春蒐、夏苗、秋狝、冬 狩。春天搜索没有怀胎的禽兽,夏天猎取糟蹋庄稼的禽兽,秋天捕 杀残害家禽的野兽,冬天则可以不加区分地围猎一番。这里面自有 一番遵循自然规律、维持生态平衡的朴素道理,本身即是“礼”的 一部分。
这种周而复始的四时出猎,也是君王利用四季的农闲时分,组 织兵民进行军事训练的一种手段。这正是东汉末年曹操拉上汉献 帝,在许田围猎时的说辞:借田猎以讲武。
玄烨创立的木兰秋狝之制,特意郑重其事地用了“狝”这个字, 追摹中原古礼的意图甚为明显。不过,起家于东北白山黑水间的清 代秋狝,有一个更加直接的源头,那便是辽代以来的“捺钵”之制。
“捺钵”出自契丹语,本义为行宫、行帐。这是一种成形于辽 代的政治制度,指皇帝并非固定在一处居住,而是根据四时节令变 化,不断迁徙驻地,举行游牧射猎活动。
辽代,皇帝春夏秋冬四季皆有“捺钵”之地,每处居停短则一 月,长则两月。计算起来,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并不待在作为固定 国都的上京或者中京。皇帝“捺钵”之时,众多契丹族臣僚和汉人 宣徽院所属官僚,皆需随驾而行,仅一部分官员留守国都。在皇帝 随四时流转、尽情驰马射猎之时,军国大政并不会因此停顿。
对身上流淌着游牧民族血液的辽代皇帝而言,四时逐水草而 居,是部族亘古以来的生存方式,也有训练军队、校阅武力、保持圣人的迟暮:康熙晚年的帝国变局
骑射传统的军事演习意味,并不仅仅是个人玩乐消遣,或者炎夏避 暑、严冬避寒的集体度假。同时,辽帝国在取得燕云十六州之后, 大量汉人被纳入治下,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因俗而制”原则—“以 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
皇帝周而复始地来往于国都和四时“捺钵”之所,在气候、风 景和文化背景迥异的广袤国土之间巡游,在行猎中安排会盟议事、 接见酋豪、巡视地方、征收贡赋等复杂多变的政治活动,这本身也 具有黏合国家的政治意义。
正因为这些军事、政治意义,辽代的“捺钵”之制被随后兴起 的金、元所承袭。它们同样由起自中原北面的部族所建,也同样面 临着君临北疆与汉地、整合庞大多民族国家的任务。
其中,金代“捺钵”较多体现了女真族的渔猎传统,其四季安 排虽没有辽代的四时“捺钵”那么严格清晰,以春秋两季的捕猎和 夏季的行宫作驻夏为主,但政治内涵更加丰富,甚至在驻夏行宫举 行过科举考试。
元帝国的疆域之广亘古未有,皇帝“捺钵”的地理范围也更加 广阔了。
颇有兴味的是,辽、金、元三代的夏季“捺钵”之所,都曾选 中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县一带,这与玄烨选择的木兰围场近在咫 尺,同属坝上草原。可见这一带的确是风水宝地。
到玄烨建立木兰围场、举行木兰秋狝的时候,这一源远流长的 政治制度的发展可谓已登峰造极。
每年秋狝之时,玄烨统率一万多名亲随骑兵,以行猎为名,进 行严格的军事训练。木兰围场附近的内蒙古科尔沁、喀喇沁、巴林、克什克腾、翁牛特、敖汉诸旗, 另外选派一千二百名蒙古精骑、 一百名向导、三百名枪手。庞大的队伍分成三班,按期演练。
每天黎明时分,大队骑兵整队出营,列队,在皇帝和亲随将领 的指挥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全副戎装的皇帝和皇太子,在 包围圈内驰马射猎。随后,军队将包围圈不断缩小,随驾的满洲、 蒙古王公,各部落、各盟旗将佐逐一出队射猎,各尽其能。待到红 日西坠,收束兵马。皇帝根据一天的猎获情况论功行赏,然后率领 各族将士,在林间旷野点燃熊熊篝火,举觥而饮,炙肉而食,鼓弦 而歌。
一日行围之布置,如拔营、行军、出哨、布围、合拢、骑射、 撤围、收束、安营等,皆依军法而行,一丝不苟。对于不遵号令、 不依法度、行伍散乱、弓马粗疏、追杀怯懦者,玄烨皆严加惩处。 在他看来,这是帝国的军务大事,是严肃的军事训练和演习,绝非 儿戏。此举对激励和督促为数甚少的满人保持赖以起家的骑射本 领,维系满洲本色,避免在中原繁华世界中迅速失去战斗力,甚而 动摇根基,显得尤为重要。而皇帝、皇太子和诸位皇子,能始终保 持弓马娴熟,雄姿英发,是激励满洲将士保持锐气的鲜明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