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着白汽,吃完冬日的早饭,就可以跟堂姐们一起跳房 子了。按顺序,她们比我大一岁到四五岁,其中大伯家三 个, 二伯家一个,年纪大到可以一起玩,但几年后,两位伯 父携带各自的老婆在门前大打出手,这种和谐就消失了。
婆婆偶尔会给我炒个鸡蛋,因为她养了几只母鸡,对我 这个孙子又格外优待,让其他两家非常艳羡。就连和她关系较 好的二伯母也控诉过多次:“那就是你的孙子哦,我屋里的就 是外姓哦。”堂姐们见了我,也总是一头栽入记忆之河:“婆 婆呀,只有你这个孙子算孙子哦,饼干都弆在铁筒子里头,专 门给你吃。我们屋里几个,连一粒饼屑都沾不到哦。”仿佛心 灵创痛颇深,脸上却是笑着的。
玩跳房子的时候,堂姐们一般会让着我一些,因为她 们喜欢听我讲述在城里看过的电影。每讲完一段,总要感 叹一声:“桑里人真好。”她们有些话,总是和金塔街有 所不同,“城里”念成“桑里” 。玩泥巴的时候,把黑泥巴称为“缁泥” 。临近有一个姓万的村庄,她们都称 为“ 慢家” 。 她 们 爱 用 雄 鸡 的 尾羽自制 毽子,将羽 根 绑缚在清代制钱的方孔之中,这种制 钱 , 她 们 称 为 “ 民 钱” 。 “ 蹲 着”,叫做“苦到” ;“站着”,叫 “器到”
我总是学她们说话:“苦到,器到,真好聂。”她们也 微笑着:“我侬乡下就是这么说话的啦。”一个大点的堂姐 说:“你不晓得,李家巷的话,才当真土。早晨困一下懒觉, 屋里的爷娘就会揪到你的耳朵大叫:‘妻(起)累(来)妻累 妻累,居(猪)拖掉来的。”还没说完,她自己笑弯了腰。
夏天的傍晚,整个村庄好像覆盖在一个蒸笼里。夕阳如 一个快要熄灭的灯笼,恋恋不舍地悬挂在天际,竭力将它最后 一点橘黄色的热量抛洒在枝柯之间。知了依旧声嘶力竭地嚎 叫,仿佛父母双亡。暮色打着呵欠,蹑手蹑脚起床,接替太阳 留下的岗位。它踱着步伐,每来回一圈,万物的轮廓就模糊一 点。乌黑的盐老鼠们在空中飞掠,好像蒙面暴徒。蚊子成群结队,忽而来忽而去,似乎一簇被无形魔棒指挥的沙粒。草木们 凝立着,静静释放自己特有的气息。电线杆和屋檐间,蛛网密 结,灰扑扑、圆滚滚的蜘蛛在上飞度。我们搬出竹床,摆上菜 肴,坐在旁边吃饭。南瓜、丝瓜、蕹菜躺在各自的碗里,听天 由命,任人翻检。我们皱眉苦脸地嚼着,突然爸爸低吼一声, 手中的碗欲放不放,手忙脚乱,筷子从指缝间坠落。于是干脆 将碗重重顿在竹床上,朝腿上胡拍一气,同时发出难解的悲 呼:“怎么搞的,连蚊子也欺负我侬乡下人?”但似乎没什么 用,蚊子纤细的喙穿透裤子,刺入他的肌肤,狠狠吸了一口 血,早逃得无影无踪。
我忍不住笑了:“你说话好土。”随即大腿也传来 一 阵锐痛。
裁缝家的孙女小菊,老披着金色的阳光来到外公家的院 子里,找我玩耍。她比我大一岁,尖尖的下巴,肤色很白,头 发稀疏,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
小菊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仿佛她天生就该和 裁缝祖父祖母在一起。此外,她还有个叔叔,一家四口挤在一 间不超过十五平米的破屋里。
一天清晨,我蹩进大姨的屋子,看见瘦弱的二舅静坐桌 前,正倾耳聆听,桌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半导体,一个个沉痛 的汉字伴随着哀乐,披麻戴孝,缓缓走出喇叭:“伟大的无产 阶级革命家、军事家、政治家……朱德同志逝世,终年九十 岁……永垂不朽!”
啊,九十岁,这么整齐的数字,这么大的年龄。我惊讶地想。前不久太公死了,他活了八十三岁,老得像段长满灰蘑 菇的枯木。我无法想象,世上还有更老的人存在。我朦胧地 想:这世上,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死了,要上广播,要 播哀乐,要让很远的人都知道;有的人则默默无闻,比如太 公。那段时间,广播上接二连三播放哀乐,也许受这个影响, 太公死时,我随小姨去亲戚家报丧,她总是挤出几滴眼泪,带 着哭腔说:“太公,他老人家逝世了哦。”逝世,一般人不会 说这么怪异的词,两个字又接近同音,用南昌话念起来特别 滑稽。